
晨起,家属区里一缕缕青烟袅袅升起,远处矿区嘈杂的机器轰鸣声日夜从不间断,路上的行人熙熙攘攘都各自忙碌着。道路两边的门面房陆陆续续地开门中,早上生意最好的就属早餐店了,基本是扎堆排队,挺热闹的。
井平安买了两个包子,蹲在路边无精打采地吃着,他不愿意下井挖煤,一提下井他就害怕。他悄悄躲在暗处往井口看过,见钢丝绳忽忽悠悠一个劲儿往上抽,老也抽不尽,就知道矿井有多深了。这个井平安没跟母亲说过,也没跟父亲说过,只跟二姐说过。因为他们家姊妹六个,四兄弟已经有三个下井了,父亲也是一名老矿工,如今已经到了该退休的年龄,井平安是家里最小的,从小被父母及兄弟姐妹娇惯着。现在只有他和二姐没成家,他把二姐当成唯一的知音,有啥事喜欢与她分享。他第一次对二姐流露出不愿下井的想法是在三年前的秋天,当时他正在读高中。深秋季节的一天,他和二姐去地里拔萝卜,挑着两筐萝卜往回走,走到半道休息时,额头上冒出了细汗,他大口地喘气,突然就说出了那句由来已久的心里话,“我以后不想下井,不想走矿工子弟这条路”。大概因为他胆怯的眼神,二姐吓了一惊。二姐睁着大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,似乎才明白他的意思。不过二姐的答复很对他的心思:“不想下井就不下呗,又没有人非逼着你下井!”二姐还为他指出一条路,让他考上大学,远走高飞。
不能说井平安读书不用功,只能说用功程度还是差了一点,最终未能考上大学,待业在家里无所事事。恰巧这个时候赶上了全国范围内秋季征兵,原本他想去当兵,但赶巧不巧,报名时间有点晚,征兵名额满了。同时也错过了复读高中的时间,学校拒绝他继续复习,看着别的孩子背着书包从大街上走过,他挺郁闷的,感觉自己无处可去,便在街上闲逛,很迷茫。
天色渐渐暗去,月亮就像丢了魂似的,一会躲在云层里,一会又出来了,好不安生,地上一会暗一会亮的,看得人眼花缭乱,心更烦了。井平安有点自我放弃的意思,他躺在麦地里,不想回家。找到他的是二姐,二姐说:“你这是干什么?成心让咱爸咱妈担心你吗?兵当不成,咱就不当了呗,高中上不成就不上了么,天无绝人之路,现在都啥年代了,我们想别的出路么,咱爸妈那么大岁数了,着急地到处找你,亏你做得出来,躲在这里!”
被二姐这么一说,井平安显得有些不好意思。说他只是在这里好好想一想,今后怎么办。
二姐说:“哪里不能想,非要躺在露天地里想!”
井平安鼻子一酸,眼泪差点流了出来。然而二姐笑了,二姐虽然笑得轻轻地,他这个当弟弟的以为姐姐在笑话他,在月光下,他看见了二姐温柔的眼神。二姐向他伸出手拉着他说:“好了,回家吧,男子汉!”同时给他讲了很多条路,帮他缓解压力。就这样,高中毕业的井平安成了待业青年。
井平安的父亲是个能人,身材高大魁梧,但心思比女人还要细腻,什么东西只要看上一眼,就能动手做出来,小时候过春节家里各种图案的窗花,都是父亲用剪刀一点一点地剪出来的。为了保证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水杯,父亲用废弃的酒瓶子给大家制作水杯,当时很实用,现在看来很有艺术风范。家里没有成膜的盘子,父亲便用胶泥烧制了一个出来,只要缺什么父亲就会想办法改造废弃物品来制作,以补贴家用。在每年正月十五的时候,父亲还会为每个孩子制作一盏精美的灯笼。他制作的猪八戒背媳妇的灯笼,脸上流露出喜洋洋的色彩;制作的孙悟空手拿着金箍棒的灯笼,表情神采奕奕,还有唐僧骑着白龙马的灯笼等等,个个活灵活现且会动,他们家孩子们的灯笼都是独一无二的,邻居们每每都会投来赞赏的眼光。到了阳春三月孩子们的风筝也是父亲亲手制作,技术一流,比集市里买的风筝都好。
父亲一年到头下井,回到家从来不提下井的事,每天下班回来,母亲都给他弄两个菜,倒一壶小酒。坐在院子里的小石桌旁,一口一口地慢慢喝着,有时会叫上井平安这个小儿子陪他喝两口,说会话,喝完这壶酒,父亲就睡了,发出呼噜声。如果母亲不让他下井,父亲就更不会让他下井。
一晃三个月过去了,井平安也体会出来了,一个人长大了,成人了,老闲在家里终究不是个事儿。总得投个事情干干才行,就算家里人都不撵你,你自己在家里也坐不住啊!
邻家老矿工庄叔去世,院子里传来一阵阵的哀号声。老人在地底下工作了一辈子,儿女们为了表达孝心,请来了吹手吹着唢呐曲,一声声都那么碰心,把人心碰得颤颤地。井平安在隔壁家门口看了一会儿,听了一会儿,眼泪就流得一塌糊涂,正准备离开。突然有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,转过头发现是庄叔的小儿子庄图南,他比井平安大几岁,高中毕业之后没有考上大学,上了技校,技校毕业之后被分到广东的一个服装厂上班。小时候经常在一块玩,后来离得远了,联系少了很多,只是每年春节时候,能见上几面。听邻居们说他这几年在广州服装生意做得风生水起,挣了不少钱。
庄图南身材高挑,五官清秀,白白净净的,性格温和,是一个孝顺孩子,经常往家里寄钱,给父亲治病,贴补家用。
井平安不知道该说什么,拉着庄图南的手说:“图南哥,请节哀,庄叔在的时候,经常整晚整晚地咳嗽,现在他躺在自己的小屋,再也不用咳嗽了,没了痛苦,你想开点。”
庄图南哽咽地说:“谢谢你,平安,我爸这一辈子受了很多罪,身体一直不好,如今家里条件好了,他却早早地走了。”
自从见了庄图南之后,井平安就跟他形影不离,有活干活,没活干的时候,就听庄图南讲外边的新鲜事情,突然井平安生出了一个念头,他也想学做服装生意。当庄图南知道他的想法后,问他干吗不下井当工人呢,这样离家近,工资相比其他行业能高点,井平安听庄图南提到下井,脸色都变了,庄图南看出来他不高兴了,便答应带他一块做服装生意。
等庄家的丧事处理完之后,井平安和庄图南一块去了广州。庄图南带着井平安熟悉了广州的大型服装批发市场,告诉他进货的渠道,并认识了一些小商贩。临近春节了,井平安进了一批货回到了矿区。
矿区当时比周边的镇子都要热闹,有五六万人,人口密集且居住集中,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,生活所需的一切物品不用外出购置,在矿区都能满足。井平安从广州弄来的服装款式新颖,质量好,在矿区很受欢迎,第一批货很快就卖完了。随后他又让庄图南帮忙发了几次货,量大之后,就去了周边的镇子上赶集摆摊销货。
井平安是个讲究人,无论做什么都力求完美,就连摆摊卖货的架子都弄得尽善尽美。他每次到集市上先找到一块合适的摊位,摊位的两边用两根粗木棍固定着,中间全部用绳子一行一行绷紧,再用几根细木棍间断地支撑着绳子,用来保持平衡。随后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按照类别和颜色错落有致地搭配好,挂上去。有大人的、小孩的以及当时最流行的牛仔裤等,并且井平安会将上衣和裤子搭配起来一整套挂,整套挂,整套买,衣服排列得整整齐齐,不但好看而且还很有档次,每到一个集市上就属他的衣服卖得最好。唯一的缺陷就是他没有自己的拉货车,来回要坐班车,常常耽误时间而抢不到最佳的摆摊位置,影响销售。
他家的房子在离矿区不远的铁道边的山坡坡上,是父亲自建的,院子不大,和井平安家一样,许多矿工家都是在铁道边的山坡坡上建房。从山下向上望去,灰趴趴的小院子层层叠叠,各家房子门前院子都不大,连接小院的只有一些羊肠子似的小道。而山下供矿工家庭取水的水龙头那里,总算有一块平地。水是从矿井里抽上来的,每天按点供应三次。水没到来之前,矿工的女人和孩子们就提着空桶,在那里排队。这天水来迟了,队就排得长些,二姐也在等待接水的队伍里排着。看见井平安拎着几大包子衣服缓慢往前挪动,二姐便叫住了他,看着弟弟疲惫的眼神,心疼地说:“平安,你先回家吧,妈正等你吃饭呢。”就这样风里来雨里去的摆摊日子一过就是半年。
平日里,井平安话头儿不多,但明鼻大眼,岂是“英俊”二字可以形容的,邻居们关注得挺多。一听说他不上学了,给他介绍对象的人快把门槛踩断了,但他都不同意。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有一个姑娘,自从在广阳镇上碰见的那一刻,只要在广阳镇摆摊就总能遇见她,她每次都远远地看着井平安并朝他微微地笑着,目不转睛地盯着井平安看,把眼睛都看直了,把人都看呆了。如果现场有一台摄像机,摄像师又比较高明,他不必把镜头对着井平安,只瞄准那个姑娘就行了。从姑娘明亮的眼睛里,从姑娘的表情变化上,人们就可以判断出井平安生意的好坏,是否忙碌。比如说吧,当井平安和顾客讲话时间长了,姑娘的脖子就使劲往前伸看是否有交易。当井平安坐下来休息的时候,姑娘也坐下来休息。
二姐向母亲报告好消息,说弟弟生意还不错。母亲说:“好,好!做点生意总比闲着强。”
二姐又向父亲报告好消息,父亲显得比较淡漠,说:“买衣服又不是长久之计,又不能卖一辈子衣服。”对父亲这样的态度,二姐很是不满,说父亲总是给人“泼凉水”,连一点安慰的话都没有。整天下井的父亲就少了很多的温柔,就把女儿瞪了眼,让女儿住嘴。
父亲的话井平安都听见了。父亲爱说实话,井平安不得不承认,父亲说的又是实话,买衣服不是长久之计,整天起早贪黑的,靠摆摊挣大钱不现实。
父亲一天比一天老了,这样的年纪和这样的身体状况,按说应该由他挣钱养活父亲了,可他还没有挣钱的门路,还没给家里贡献过一分钱。每想到这一层,井平安就深感愧疚,还有一些痛心。既然父亲不喜欢他做生意,于是他处理完手上的余货,就没有再去摆摊了。
二姐和他一样,高中毕业后也没能考上大学,母亲当年说二姐,考不上也好,要是考上了,还真发愁供不起她。不如把钱留着让井平安考大学,别看二姐是笑着说话,井平安分明看见,二姐的眼圈是红的,肯定在外面哭过了,只是回到家里才强装笑颜。二姐自从高中毕业之后,就一直在矿区打零工,挣点小钱,等着矿上招工呢。
参加工作的机会来了,矿上要在矿工子弟中招收一批新工人。只招男工,不招女工;只招井下工,不招地面工。二姐这次又没希望了,全家人都知道了招工的消息,但没有一个人提起。仿佛这次矿上招工就是针对井平安而来,仿佛谁一提到招工的消息就是要把井平安推入井下。不仅没人提招工的事,全家人连话也极少说了,出来进去,人人小心翼翼。井平安心里明白,他的亲人们是在共同躲避着一个念头,这个念头不是别的,就是下井!下井!下井!井平安很无力,很闷,内心纠结得都快窒息了。紧接着,井平安遇到了一个新的关口,父亲退休了。退休的父亲不下棋,不打扑克,不搓麻将,不养鸟,就喜欢喝两口。父亲酒量不大,一喝多了就喃喃自语。他说不出什么新鲜话,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。父亲说他下了几十年井,不缺胳膊不少腿,什么事儿都没有,他还是他。母亲不爱听父亲说这个,母亲说:“看看你那手指头!”父亲就低下了头看看手,父亲的手指头是存在,就是不全了,左手小拇指没有了。母亲指的是父亲在井下干活的时候把小拇指夹断了,人身上没有多余的东西,虽然只少了一个小拇指,但平时干活的时候还是会有影响的。母亲的意思是说,父亲如果什么事儿都没有,那小拇指是怎么回事?自己脱落的?井平安听出来了,这是父亲和母亲用话后面的话,围绕着他的问题进行争论。倘是把话后面的话摆到明面上,该是这样两句:父亲的那句是,下井没什么可怕;母亲的那句话是,只要下井就保不齐会有危险。之所以提起争论,因为父亲退休后,家里的收入减少了,日子日渐紧巴,姊妹们都有自己的日子,偶尔来送点东西,但是家里条件变化不大。为了绕开这个关口,母亲给了井平安一点钱,让井平安到外面走走,跟同学们联络联络,看看能不能给人家打点小工。
井平安出去时间不长就回来了,一回到家就主动提出来,他要下井。全家人一惊,想到井平安一定是在外面遇到心仪的姑娘了,不然的话,他不会改变主意,不会突然间增强这么大的勇气。二姐很快就打听出来,弟弟果然是搞对象了。和弟弟搞对象的就是广阳镇看弟弟买衣服的姑娘,她是弟弟的同学,是矿工家的女儿,也是待业青年。弟弟要对他的爱情负责,要取得一定爱的资本,就只有就近走下井这条路了。看来爱情是可怕的,只有爱情才有这样大的魅力啊!
一听说儿子提出下井,母亲马上就哭了,哭得呜呜的。井平安没有劝母亲别哭,父亲在屋子里直转,把井平安叫成安安,让安安再想想,再想想。井平安坚定地说:“爸,我都想好了,不用再想了!”
临下井的前一天,母亲做了一大桌菜,把姊妹们都叫回来吃了顿团圆饭,宣布了井平安要上班的事情,那天父亲双手持壶,给井平安斟了满满的一杯酒。看着父亲伤痕累累,像枯叶一样颤抖的手抖索的厉害,以致酒杯都满了,摇曳的酒线还停不下来。井平安说:“爸,您放心,我既然决定要下井,就一定会好好干,干出个名堂来,绝对不让您丢脸。”接着大哥二哥三哥大姐二姐都陆陆续续地和井平安喝了一杯酒,庆祝他有工作了,用酒为他壮胆。
下井第一天,井平安随着下井的人群准备入井,心都提到嗓子眼了,在进行完入井前安全确认后,怀着忐忑的心坐上了通往下井的人车,他想到了下井后可能遇见的种种,但人车上老工人之间的说笑闲聊着实也让自己沉沉的心轻松了不少。
汽笛想起,通往井下的人车到站,井平安走出人车的那一刻对眼前的一切有点不知所措,宽敞的巷道,明亮的路灯,用红砖铺的长长的路,这一切哪是自己想象的井下,怪不得父亲如此笃定子承父业是一条不错的人生道路,走进工作面在师傅和工友的帮助下,一天下来,虽有劳累但心里着实平静了不少。
井平安下了一段时间井,情况稳定了,家里人就张罗着为他和女同学李佳举办了婚礼,结婚后矿上给他们在薄壳窑分了一间宿舍,从此自立门户,过自己的小日子了。一年以后他们爱情的结晶豆豆出生,自从豆豆出生后,他干的更凶了,不知道“累”为何物。
八年后,已经是机电车间副主任的井平安来到学校门口接豆豆,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,他的幸福人生从此才真正开始……